总是害怕直面老人的情绪,和面对孩童时的小心翼翼不一样,我能想到的竟是如履薄冰。他们有太多委屈,无助和小希望,我生怕一个不小心会搅动起久经沉潭的过往,呼啸着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这样的恐惧其实是因为捕捉不到时光的轨迹吧,恐慌地看着他们,挥挥手就走向远方,那不明方向的路。
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爸爸离开家乡,直到高考填报志愿才回到福建上大学。十年婆娑,门口的小河啊,别提蝌蚪了,连水都几乎要看不见。街道里过往的老人会用探寻的眼光,说着你是谁。旧时齐腰的那口古井一下子缩了个,在走腿边唱着歌谣。只剩下就读过的学校,榕树招展,记忆漫漫。那是第一次生生体味到长大的滋味,就好像全世界在你深情的凝望中,毫无预兆地开了一枪。
而你连疼都感觉不到。
今年过年时,脑海里那九十高龄却依然矍铄的太爷爷突然耳背到听不见我的招呼声,所以我只能很大声地喊着,然后笑笑着搀扶他坐下来。我回来的这两三年,太爷爷每每都是说“别去你爸爸那了,多远啊又冷,就呆在家里,暖和。”每次我都说不去了不去了,可是今年他却好像是怎么也听不清我说的什么,一直喃喃重复“留家里啊,别出去了,太爷爷不中用了”,我一直点头告诉他好好好,然后又直摇头,说不会不会,不会不中用。一下子觉得自己嘴笨得什么都不会说,最后只好眼泪跟着落。我想不明白,我那么高大的太爷爷,怎么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听不懂我说话了呢。
伯公是我外公的哥哥,年轻时因为耽误了治疗而落下残疾,怕拖累他人不曾娶妻生子。
从我记事,家里的人把他当成父亲一样照料,街坊邻居也多有帮衬,他的茶余饭后就是与人下象棋。这么多年,每次去到伯公家,他总是一脸慈祥地问我要不要吃甘蔗,要不要吃蛋糕,要不要留下来吃饭。所以我竟然也忘了,他已经是一个72岁的老人,是一副半生风雨茕茕孑立的模样。前两天微信群里舅妈突然说伯公摔倒了,检查是骨折。寻常的日子过的久了,一颗石子投下,灵魂都会跟着颤栗起来。之后的两天,小姨和舅舅放下手工工作直赶回来,连过年都没回家的二舅也从云南直接飞,所有人都每隔一阵就打电话问当下的情况,小姨的电话一直都没停过,虽然我们明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
奶奶不喜欢我去上海,去深圳,去长沙,觉得旅游就是浪费钱的事,想看风景门前就是山水,想看热闹市场里有的是人声鼎沸。她会自己挑水种菜,然后担着去卖个二三十块也心满意足地回来。她好像不喜欢与人熟络,平常我们都不在的时候她住在五层楼的家里也可以一个人安然悠逸。可是啊,她更会在到桌上向我喋喋不休地说着年轻时的苦难。二十多岁便守寡,当三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张着手问饭时天都塌下来。会去捡别人扔掉的西瓜皮,会一年都在吃腌的咸菜,会在孩子高烧不退时向赤脚医生赊账。没有人的一生会是毫无波澜,可我奶奶也未免太多舛些。
去年天安门阅兵时,老兵方队的出现让多少人热泪盈眶。敬着军礼的那一刻,我甚至觉得他们比军礼庄严。微博上曾有一个话题,一个老人头上戴着花草饰物坐在地上,问过路人要不要买,嘴里说着“都很干净的,我昨天洗过头了”。
面庞上每一道皱纹都是岁月的刀刻烙而下,生发出浓烈的生命感。所以我永远也不能明白,那些新闻报道里把老人关在黑屋不予赡养的人到底多心狠,那些欺侮老人说着他们碍事的人最终是何结局。他们尚且抱怨社会不公,难道不知道老人们捱过了几多坎坷,怀着恳切的心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份团圆吗。
生命的倒叙意味着需要走完完整的一程而非简简单单地回到,所以正在经受的每一场秋冬都弥足珍贵。我无法形容自己有多希望,世间的老人都能被细心地捧着。
你就陪他们聊个天,吃个饭,哪怕讲个冷笑话冷冷他们也行啊。
文/蔡益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