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在早晨看到她们，久了，就连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前生有过什么约定。如果没有，那我一定会认为：人生至此，于我就是份厚礼。这些开着的小花——浅黄的，靛紫的，粉白相间的，在我走过的每一个清晨，总是默默地等在那里，与我喁喁私语。
许多女人在清早梳洗打扮，过程可谓繁复。她们先是将脸打湿，后涂洗面奶，用指肚轻轻细细地揉过脸颊一遍，然后再用清水洗净、擦干；开始涂脂抹粉，一层层打理过来，过程可谓慢长敏繁复。我觉得，这个过程对有限的生命之涯来说简直是不折不扣的一种煎熬；然而，那么多女人热衷于此，绝不会错，她们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和异常，等到涂抹到自信了再出门，那一准是鲜花灿烂啦。可是，那些在泥土中开出的花们却从来不用这样吧，它们无论美丑都永远保持着绝对的自信，就像村道上挑着一担青草的姑娘，素面朝天时也是那么坦然，细眉大眼里那份温柔悦意全凭内里的资质，你一打眼，就觉舒心舒肺，如清流漫过谷底。
我说的这些花，是这些皮皮实实的一类植物上开出的。植物们生在栅栏边上，纤柔曲折，嫩嫩的滕蔓攀依着栅栏，有时也伸出温柔的手臂，谁想从它们身边经过，准拦你一下，你不得不挡开它们，或低一下头过去，你都觉得那一低头像是和她们微笑着，打了抬呼。有一天，它们开花了，那些自然的物质一开花就有别样的韵味，你无论多么有定力也会多看它们几眼。都说那柳下惠坐怀不乱，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还有那唐朝和尚，一有美女妖精在眼前就赶紧闭目，念阿弥托佛，这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如果他真修行到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境界，还用这样？这样想来倒是猪八戒真实的可爱。
那些紫色幽兰的象蚕豆瓣一样的豆角花，也许就只有两三个花瓣吧，或许就因为花瓣太少的缘故，它们躲在碧绿的叶脉下，更加安静而清寂，仿佛是个丑小丫。这样的丑小丫，也真让人心疼。就想起那个女孩儿，轻轻依偎在你身边不声不响的样子，烦闷了，她会轻轻吐出一句：姐姐……你看她一眼，等她的下文吧，可是下文就是沉默，低眉，无声无息。这时，你一准想起：我很丑，但是我……怎样怎样的歌来。是的，很丑的女孩有一颗温柔的心，谁都比不上，这就让人心疼得不得了了。但是，她们一准有好命，那个会疼人的男人见了她们也自会暗暗喜欢，娶到家，心肝宝贝地疼起来。
怜惜那些凋谢的花，看它们落在地上，心中就抽起凉气来。想着它们灿烂如霞时那么光彩耀人眼目，夺人心魄，如今零落成泥，还要碾做尘，不免心下一凄，一个大早晨晴好的心一下就暗淡了。曾经在一个长长的夏季为槐花们抒情不尽，因为它们疏落如雨，铺满街道时呈现的凋谢之美。更因为在一个晚霞渲染的傍晚，在潇潇的落花之中捡拾那小小的鹅黄的花瓣。而这天，在栅栏外竟也弯腰拾起几朵枯萎的花来，那是黄色的丝瓜花，它们落在地上，花瓣已卷曲起来，无有哀怨，也无烟愁，只是没了从前在枝上光彩夺目的样子，可几滴露珠仍枯花瓣濡湿了，就觉得那是它最后的一点余脉，赶紧拾起，握在掌心，生怕她们不知有一颗心在疼似的。
将它们一颗颗放到桌上，开始做工作前的准备。当我做完一切，在座位上刚刚坐定，一抬眼之际就惊呆了，因为有些小秋虫正慌里慌张地从已枯的花朵中跳出，失魂落魄地在一张洁白的桌面上撒丫子夺命巨奔，那轰轰然顾头不顾尾的样子，让我怀疑那花朵中一准有个什么凶神恶煞，于是目瞪口呆再不敢眨眼。这场景来得太突然，又那么精彩。你读韦庄啊，你读温庭筠啊，你正读《花间集》五百遍，倒读《花间集》五百遍，怕是也寻摸不来这妙语、这趣味。你原来搜肠刮肚也得不到的好句、好词、好字眼就是这样信手捻来——只是不经意的一低头，或者一个别样的意趣，一切景致就如风吹雾去徐徐绽露了。呵，此时，我忽然明白了，谁天天愁眉苦脸、苦苦行呤就是个傻瓜蛋，全不能休会这妙手偶得的惬意心情。让我更无法想像的是：人间还有这等奇迹，在这枯萎的花里居然还有“人”住，而且还是这样庞大的一群。我在心里一次次惊叹：原来不只是人类才喜欢花儿，这些小秋虫们竟然也是，可它们——它们怎么能和人类温柔的心性相比？或者，它们也是有情感的吧？而我呢？在那个落霞满天的傍晚，在一棵棵开满花的树下，快乐地拾着那些小小的花瓣，我也想成为那些花儿的主人的，那时，我若能矮小到也能住进花朵枝叶中去，那么我一准也如这些虫豸一样了吧，可惜呀，我只能对着那些花朵，眼巴巴地望着，遗憾不休了。
一个人过来问，捡这些花干嘛？你听这话，我气大了，没好气地说，不干嘛。
就是，为什么一定要干嘛呢，不干嘛就是最好的干嘛。没有目的就是最好的目的，世人有功利心的太多了，凡事一定得问出个缘由。我只能说，它们一不治病，二不卖钱，三不会给谁福份，只是喜欢，单纯的喜欢，这回答还行吧？
小虫子们才不管这些，它们不会遐想也不会感动，只要它们不爱就搬家。可是，你要搬家就搬家呗，看把个事情搞得，像个落败的皇帝带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在出逃；于是它们爬满了那个桌面，爬满了这个秋天的早晨，又爬满了一个人的内心，从此再无法收拾。
这是件让我想起就摇头窃笑的事——一个人和一些小秋虫还有几朵枯萎的花，使一个早晨变得讶异，荒唐，玄秘，却又充满了无穷的乐趣。
